岁末感言 | 一个项目的十年 | 向上 王丹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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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城市建筑》依然延续往年的传统，邀请十几位知名建筑师在这里为大家讲述自己的2017，回顾身边人、周围事，分享收获和感悟。他们分析了一年中的行业变化，盘点建筑大事；讲述了一年中的设计心得，寻求解惑之法；回顾了一年中的工作或旅行，细数点滴感动……接下来的几天里，让我们跟随他们的思绪共同回顾这一年的平凡与精彩。

向上

华东建筑设计研究总院创作所总建筑师

王丹芗

华东建筑设计研究总院第三事业部总监

一个项目的十年——重庆宾馆的前世今生

摘要

重庆宾馆改扩建项目自2007年开始设计，至2015年竣工。由于开发企业对原有建筑历史价值认识不足，导致设计方案反复修改，规划部门认可的保护方案却没能最终实施；由于开发企业缺乏项目前期策划和项目设计管理，导致实施阶段和使用阶段遗憾重重。本文的设计回顾和总结希望对今后的类似开发项目有所启发。

关键词

历史建筑；橱窗；前期策划；设计管理
2017年初，司耘总建筑师告诉我重庆宾馆改扩建项目获得了2016年度重庆市勘察设计协会优秀工程设计一等奖，这个项目从开始设计到去年年底获奖，过去了将近10年。各种思绪涌上心头，骄傲，还是遗憾，兼而有之吧。这段不平凡的设计历程，是到了应该总结一下的时候了。
2007年1月17日上午，重庆下着小雨，天色灰暗，我们急匆匆地跟随着重庆鼎瑞地产以及重庆宾馆的几位领导，登上了重庆宾馆的一处屋顶，站在黑色发亮的卷材屋面上，四处望去，是局促的场地，拥挤的建筑群，层层叠叠的屋面，还有黄色的琉璃瓦屋檐。重庆宾馆被四周高高低低的建筑包围，朝基地东北角正对的道路方向看去有一丝缝隙，隐约能看见嘉陵江。


2007年现场踏勘重庆宾馆照片


2006年重庆渝中区卫星地图，红色区域为重庆宾馆


一、“姻缘”

重庆宾馆改扩建是2007年的第一个投标，也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项目。


这个项目位于重庆市渝中区民生路上，紧邻解放碑商圈，也是临江路景观轴线的视觉终点，重庆宾馆所在地势较高，比较容易获得嘉陵江与长江的两江江景。我们的设计任务是在原址的用地范围内，建造约170 000㎡的建筑，地上建筑面积130 000 ㎡，地下40 000 ㎡，其中酒店部分约70 000 ㎡，办公楼约80 000 ㎡，商业约20 000 ㎡。建设方由重庆鼎瑞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及重庆宾馆两家单位组成，一个出钱，另一个出地，将来商业和办公楼归重庆鼎瑞，酒店部分归重庆宾馆。


考虑到场地周边复杂的城市肌理和路网关系，我们为塔楼选用了椭圆形的平面，而裙房则采用了梯田方式的流线型平面，让新建项目在拥挤的城市缝隙间游刃有余。同时，为了增加塔楼与街道的亲和力，我们将塔楼的主要立面切平，并在侧立面设计了一条优美饱满的曲线，从地面一直通向天际，竖向的棱角使得建筑整体柔中带刚。


我们为独特的塔楼造型赋予了“山城拇指”的寓意，为渝中半岛的天际轮廓线增添了华丽的一笔。应该说，方案的设计流畅大气，整体如一。我们终于在鸡年春节前迎来了中标通知书 。



中标方案鸟瞰图


二、重庆宾馆的前半生

1.历史

然而中标的喜悦还没有散去，刚刚过了年就迎来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2007年4月12日，重庆市规划局召集专家开了一个方案评审会，并于4月18日通过业主向我们提出了一份方案调整意见，第一条如下：“鉴于原重庆宾馆主楼为抗战胜利后著名建筑师徐尚志设计的胜利大厦，其风格为民族形式的新古典建筑，为延续该区域原有建筑风貌特色，方案应在裙房等部位适当保留立面形态，延续其建筑形式或符号特征。”为了弄清楚重庆宾馆的历史，我们查阅了一系列资料。


重庆宾馆前身是抗战时期的援华美军招待所、陪都大厦、胜利大厦，解放后更名为西南军政委员会第一招待所、重庆市人民政府第一招待所，1956年才更名为重庆宾馆。重庆宾馆从陪都大厦开始，距今已有70多年历史。


20世纪40年代初，抗战时期，为了给援华的美军高级将领一个下榻之处，国民党当局在渝中半岛的七星岗附近，一座报恩堂旁边，修建了这处援华美军招待所，这即是重庆宾馆的前身。这一栋4层高的砖木小楼在当时担负了极为重要的涉外职能，蒋介石夫妇在此多次宴请美国大使赫尔利、英国大使高斯、苏联大使潘友新等各国驻华使节。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蒋介石从重庆国民政府前往陪都大厦发表胜利广播。此后陪都大厦更名为胜利大厦。

1951年重庆宾馆前身，左为原报恩堂，右为胜利大厦


1950年初，西南军政委员会办公厅交际处投资建造一座新楼，为西南军政委员会第一招待所，是邓小平、贺龙等接待国内外政要的主要场所。该招待所为4层砖木结构，拥有比较高档的客房100多间，由西南建工局设计处徐尚志建筑师设计，西南第三建筑公司1954年9月建成。不久，西南大区撤销，即改为市政府直属招待所。


1954年新建成的胜利大厦


1956年，胜利大厦正式更名“重庆宾馆”。
1985年，重庆宾馆在原有重庆宾馆的基础上作了改扩建。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中期，重庆宾馆是重庆首屈一指的高档宾馆，1991年被评为重庆市首家三星级涉外旅游宾馆，1993年晋升为四星级涉外宾馆。然而由于多次改扩建，20世纪40年代建造的胜利大厦和更早的报恩堂已经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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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改扩建以后的重庆宾馆


重庆宾馆的历史无疑是厚重且令人尊敬的。无论是重庆宾馆的历史价值，还是几次建设中的建筑价值，现在看来都非常可观，重庆宾馆的形象已经成为当地民众深刻的集体记忆。我们不难在网络和各种回忆录中发现重庆宾馆的点点滴滴，关于它的故事流传至今，而它的形象反复出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挂历和画册上，这一切都说明了重庆宾馆在当时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而徐尚志大师在重庆宾馆上的设计风格也是50年代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复古建筑思潮中的杰出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上世纪30年代民国时期“中国固有建筑形式”运动的设计理念和风格，建筑充分糅合了现代主义与传统中式风格，让两者相得益彰，毫不牵强，建筑比例优雅稳重，造型别致，层次丰富，细节也十分耐看。


2.保留
由于原重庆宾馆在使用上已经不能满足业主新的需求，在用地上，原有建筑覆盖了全部基地，因此，在新的建设容积率大大超过原有容积率的情况下，原有建筑必须完全拆除，然后原址重建。因此规划部门提出的重庆宾馆的“风貌延续”问题，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何在高强度的开发情况下“适当保留立面形态”，我们予以了慎重的考虑，并且多次飞赴重庆，重新踏勘现场，思考解决的可能性。然而，设计方案还没有通过审批，施工单位已经进场拆除，2007年6月16日，全部拆除工作完成，包括徐尚志设计的重庆宾馆部分。
2007年6月6日，我们提交了有关“风貌延续”的调整方案。


2007年6月关于“风貌延续”的调整方案


我们认为，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历史建筑，必须在完成后的新建筑中为老建筑做一个真实的局部保留，使之成为重庆宾馆历史的纪念。在考察重庆宾馆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重庆宾馆临街建筑的仿古屋顶为木结构，雕梁画栋，设计精美，相比重庆宾馆其他建筑更有保留价值。因此，我们在该建筑顶部选取两个尺度合适、设计精良、又自成一体的屋顶片断做了全面的测绘和编号，并计划将这两处屋顶除琉璃瓦部分全部拆卸保存。等到新建筑落成后，再将它们重新组装放到新的基座上，成为新重庆宾馆入口广场上的陈列品。这样，不仅还原了真实的历史，而且也提升了重庆宾馆的历史和文化。



规划局相关领导首先对保留原有建筑局部的想法表示赞成，并建议需要在更大的尺度上充分直观地表现重庆宾馆的原有风貌。


2007年7月，我们提交了第三、第四轮调整方案。并于8月2日召开了第二次专家论证会。


2007年7月关于“风貌延续”的调整方案


在这两轮的调整中，我们把有关“风貌延续”的任务安排到裙房立面和雨棚上。首先，受到重庆宾馆原有的黄色琉璃大屋顶启发，我们用黄铜圆管斜铺在酒店大堂的上方，形成造型夸张的雨棚，勾起人们对老重庆宾馆的回忆。另外，我们将传统中式花格窗的元素放大布置在裙房的商业立面上，并提出了由简到繁的若干个方案。应该说，这两次的提案将裙楼与塔楼做了清晰的划分，又有机地连为一体，并且有节制地处理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但是，专家们却给出了否定的意见，评审会的主导思想是：“新的建筑风格要更加纯粹，对历史的保护要原汁原味。”



尽管我们的设计工作不可避免地再次推倒重来，但是专家们的思路也给了我们新的大胆的启发。2007年8月15日，我们提交了第五轮调整方案。


2007年8月“原汁原味”方案一“浮雕”


2007年8月“原汁原味”方案二“橱窗”


我们首先放下包袱，将新建筑做了简化处理，使得建筑主体更加整体和现代。我们提出了两个处理老重庆宾馆转角门楼的方式。方案一，将该部分老建筑镶嵌在新建筑塔楼的下部外侧，老建筑以浮雕的形式直接面对城市。方案二，将该部分老建筑镶嵌在新建塔楼的下部内侧，老建筑以橱窗的形式展示给城市。


“浮雕”方案的优点是老建筑形象鲜明，缺点是新老建筑对比过于强烈，略显突兀。“橱窗”方案的优点是有效的保持了新建筑风格的完整一致性，老重庆宾馆的门楼镶嵌到新建筑室内，体现新建筑独特的文化品味。其缺点是老重庆宾馆的门楼会在塔楼临街面形成一个小边庭，浪费了局部的建筑面积。终于，毫无争议地，规划局同意了“橱窗”的方案。同年8月28日我们的报批方案得以通过。

三、重庆宾馆的后半生

1.造型调整
方案落定后，初步设计施工图进展顺利。当塔楼的施工进行到第六层时，接到重庆市规划部门的要求：调整塔楼顶部设计。当时，重庆市正在设计或新建的许多超高层项目，造型比较奇特，出现过多花哨的顶部设计。因此政府要求高层及超高层建筑顶部应“低调”，以“平头”为主，并要求本项目将建筑顶部由拇指造型调整为“平头”，否则不予验收。建筑设计是一个整体，虽然要求修改的是顶部，可是牵一发动全身，顶部设计的修改必定会带动立面设计的相应调整。经过多轮方案比较，并向规划部门征询汇报，最终确定了实施方案。


2008年11月塔楼屋顶削平


２.酒店设计
本项目业主方之一为原重庆宾馆。因此在整个设计过程中，业主并未事先引进其他的酒店管理公司，酒店部分的设计任务书由重庆宾馆按照其经营理念、管理方式提供。项目建设过程中，重庆宾馆与香格里拉酒店管理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并开始按照香格里拉酒店管理公司的一系列要求，对项目进行修改和深化设计。


香格里拉具备非常完善的任务书和成熟的建设团队，许多都是建筑师出身，具备许多项目经验并对国内的法规非常了解。基于项目已经建设，他们提出的修改意见基本都是基于现有条件进行合理化调整，酒店部分的功能调整进展很快。在此期间，同时聘请了酒店室内设计顾问（HBA）、室内灯光设计顾问、景观设计顾问、艺术品顾问、标识设计顾问等。我们作为主体设计单位，将各顾问的设计内容进行整合，并相应调整土建、幕墙设计、外立面灯光设计。在此期间，各方面设计的推进也比较迅速，客房做了两次样板房并通过了业主的确认。


工程进展期间遭遇两次较长时间的停顿。整体竣工时间比计划晚了近3年，直到2015年6月才完成全楼竣工验收。建筑的办公部分较早竣工交房并整体出售给海航集团；酒店工程进度延期后，管理公司变更为JW万豪。万豪酒店管理公司进入后，按照万豪的标准对原设计进行了审核，基本沿用了香格里拉的设计，只提出少量修改意见，没有改动整体的内装设计，仅按照万豪的风格变更了艺术品及软装等配置。


面朝嘉陵江的海航保利国际中心


夜幕中的海航保利国际中心


夜幕中的海航保利国际中心


建成后的海航保利国际中心


海航保利国际中心写字楼入口


JW万豪酒店入口


JW万豪酒店大堂


海航保利国际中心塔冠


３.历史成云烟

出于使用、商业等原因，尽管施工图落实了“橱窗”的方案，但是老重庆宾馆的转角立面并没有在塔楼下方得以最终实施，重庆宾馆从此成为了消失的记忆。

四、思考

1.丢失城市的记忆
在2007年前后，我国大中城市正处于房地产建设的大发展时期，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历年GDP数据来看，GDP总量增长率在9%以上的年份刚好有10年，从2002年9.1%的起跑，到2011年9.5%的回落，其中增长率最疯狂的一年就是2007年，达到史无前例的增长率巅峰——14.2%。这10年可以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黄金十年，也是房地产发展的黄金十年，每一个中国人都从中受益匪浅。在这一历史时期，城市建设参与者的信念和态度是：一切为发展让步。


对于重庆，2007年还有着特别的意义：重庆成立直辖市10周年。在这样的宏大背景下，“山城拇指”“西南第一高楼”的荣耀，又为“讴歌十年”锦上添花。重庆宾馆的“历史问题”虽然被拿上桌面，但没有最终落实。重庆遗失了建筑上对历史的一个见证，重庆宾馆的前半生在雾都消散。


这也提出了如何对历史遗存进行有效保护的命题。近年来既有建筑改造已然成为各大城市热议的话题，放在今天，重庆宾馆的历史如何延续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


2.前期策划的重要性
前期策划对于一个项目的成败起到关键作用。回头看，本项目有这样几处值得探讨：  


首先，超高层建筑竖向功能布局的选择。通常，超高层建筑会将人流量大、对景观要求相对低的办公功能放置在塔楼低区，而将人流少、景观视野需求高的大酒店放在顶部。本项目刚好相反。虽然设计之初，建筑师提出过倒置的建议，但最终由于各种原因，仍然维持了办公在上酒店在下的布置方案。办公区大量的人流使得垂直交通压力大，也影响了酒店的高端定位。


其次，商业放弃了首层资源。本项目仅一侧临街，出入口少，办公大堂和酒店大堂将底层全部占用，商业入口无法设置，主要面街入口仅能从二层开始。为了便于客流导入，在酒店前广场设置了大台阶和自动扶梯力图将人流引上二层，但效果不佳，因此商业的类型和定位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在这样窘迫的基地条件下，若可以将商业布置在首层，酒店让出地面大堂和配套功能，首层仅设置一个小型酒店入口门厅，可能会获得更好的商业效果。


由此可见，可行性研究分析和商业策划在项目中的重要性。所谓“意在笔先”，好的前期策划是项目成功的重要保证。值得庆幸的是，地产商正在逐渐成熟，包括政府在内的业主也对前期研究越来越重视。


3.设计管理需要提升
在大型复杂项目中，数量庞大的设计顾问会共同参与到项目中，缺乏事先总体设计规划、协调和控制，将对项目最终的完成度带来不利影响。每一个专项设计应在何时介入、何时提交怎样设计深度的文件，都需要设计管理团队事先进行策划和安排，否则各个专项设计与建筑设计脱节、界面不清、进度混乱、质量失控，必然会造成设计反复修改，无法跟上施工进度的局面。某些专项设计过晚介入，也会造成后期主体设计无法配合而徒留遗憾。


为了更有效地控制大型复杂项目的最终完成效果，必须要有好的项目设计管理团队或设计总包管理，执行建筑师制度也非常值得尝试。设计总包管理和执行建筑师制度的实行推广，既要取决于业主的认识，也同时对建筑师团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国内的建筑市场正在从量变到质变，业主和建筑师的经验与认识正在不断提高，我们这些年来已经朝这个方向努力迈进并已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在对2017的些许不舍中，我们满怀期待迎来了新的一年。建筑师的一年常常是在奔波忙碌中度过的，在日复一日的努力，年复一年的积累中，用辛勤劳动的成果让生活变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