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里斯的草莓贼到乔布斯的苹果

**白木碉** · 拓都将军|**白木碉** 发表于 2015-3-6 09:31:27

   今日美术馆的“世界名画家全集“真是屌炸天。刚看的这本《莫里斯》，封面全部用莫里斯的作品《草莓贼》（1883）包裹，简直使书成了艺术品，不看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把它压在其他书本下面，一定要摆在最外面才对得起这画。书里面的插图也几乎全部来自于莫里斯的作品，随手一翻都够我盯上半天的。也许是古典的深绿、深蓝特别对我胃口，而莫里斯对植物的塑造又巧夺天工，我不禁每看一副都有想要描摹的冲动——最后我决定，装修自己房子的时候可以在墙上慢慢画，在这之前还是多去临摹大自然吧。即使不养盆栽之类，光是以往留心拍下的那些小花小叶也够我画一阵子了。如果我真的能画出像样的图案，就可以印成十字绣给妈妈来绣……

   “为了生产优良读物，他设计三种字型，找来了雕版师爱德华普林斯雕刻活字，并且制造出比中世纪纸张还要耐用的优良纸张。”每一页的文字内容像中世纪的油画一样被框起来，组成画框的是莫里斯设计的植物题材的装饰图案，且每一页并不完全一样；琼斯的插图严谨唯美，具有史诗般的气质；就连每一段的段首字母都经过了别出心裁的再创造，他去世前出版的《杰弗雷·乔叟全集》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结合了文学内容、纸张、印刷、插图、装饰、制作、装订，可说是综合艺术。”在一本书上下如此多功夫，其结果早已超出了书籍本身的意义。

   莫里斯的装饰图案对文字内容是喧宾夺主的，难免会被书籍设计的潮流扬弃——虽然如今的书店中也能见到许许多多所谓“精装”书采用繁复华丽的莫里斯式装饰，但是那些肤浅陈旧偷工减料的重复纹样和莫里斯的作品中呈现出的震撼人心的效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事实上，即使是不了解艺术或设计发展历史的人，也能在身边的寻常事物中感受到他究竟为后世留下多少取之不尽的遗产。就说他以植物和动物为题材设计的装饰图案，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模仿、变异，如今依然在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大放异彩：各种服饰、家具甚至电子产品的设计中随处可见工艺美术运动的遗风。记得中学办板报时我学鲁彬经常用那种茎叶蔓延的格式图案做装饰，只是今天才在莫里斯的《茉莉的围墙》（1866-1870）和《向日葵》（1876）中看到原型。最近读了《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在这本书的封底，装帧设计者几乎是原样照搬了莫里斯的”H“图样（”H“为赫拉克利特的姓名首字母）。再后来，我逛顶佳时看到非常漂亮的”查米牛津布拉链袋“，每个布袋背面是白色，正面即是莫里斯的作品。我当即便买了两个，回家一查，制造该布袋的斯布维加文具是浙江金华市的一个公司，跟莫里斯商会没有半毛钱关系——山寨的流行，不仅是因为我们没钱，更是因为我们没文化。

   这本书除了对拉斯金的介绍和莫里斯早年生活的记叙，大部分都是莫里斯商会的资料集：每个时期的发展状况、相关作品和人员。对事件基本是平铺直叙，很少出现有个人倾向的感情色彩和评论——我反倒很享受这样的写法，毕竟有那么多赏心悦目的图片，文字退后一点也不失为一种策略。虽然书名是《莫里斯》，对拉斯金的描绘似乎更加深刻。我甚至心平气和地看完了整条《约翰·拉斯金与威廉·莫里斯年谱》，因为拉斯金的人生看起来实在非常精彩，可以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神童、情路坎坷、交友不慎、肺结核、神经病……大概罗列下来是这样的——

   1819年生于伦敦一个富裕家庭，4岁开始写书信，并在母亲的严格家教下每天阅读《圣经》；七岁开始写诗，11岁时写的《伊塔里亚特》两千余行；12岁开始习画，受到矿物吸引就自己制作矿物辞典……

   20岁时初恋嫁给了别人，他罹患肺结核，后来学习累到吐血，从此一生都受到肺结核的眷顾；24岁出版《现代画家论》第一卷，从此笔耕不辍著作等身；28岁第一次发疯（特殊忧郁症），同年父亲去世，得到巨大遗产；35时收到哥们儿米莱的绝交信，因为米莱爱上了妻子埃菲尔……离婚之后拉斯金的爱情生活仍不顺利，从1859年40岁起拉斯金几次向情人露丝求婚未果，只好作罢；60岁时陷入初次精神分裂；62岁时第二次精神病发作；63岁时第三次精神分裂；66岁第四次精神分裂；67岁第五次精神分裂……68岁时专心养病，与绘画学生卡斯琳·奥兰达发生黄昏恋情；69岁求婚，周遭强烈反对；71岁因为支气管炎去世。

   原研哉在讨论设计的起源时说：”根据艺术史学家尼古拉斯·佩夫斯纳（1902-1983）《现代设计的先驱》一书，设计的概念起自于两个人的思考：社会思想倡导者和理论家约翰·拉斯金（1819-1900）与“工业美术运动”的奠基者威廉·莫里斯（1834-1896）。“在《认识建筑》这本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中也有类似描述：“工业设计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由威廉·莫里斯创办并推动的英国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曾撰写文章，赞美工匠的手工技能以及中世纪艺术作品的组织方式，影响了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发展，莫里斯认为艺术与工业相对，艺术创造与批量生产相对。他于1861年成立了公司生产家具、家用器皿、墙纸、织物、花毯和彩色玻璃，所有产品都将功能和很高的美学质量相结合。”

   拉斯金和莫里斯为什么如此重视艺术和设计中的人工痕迹，以至于敢以二人之力与整个狂飙突进的工业时代相抗衡？也许只有他们看到了蕴含在手工劳动中的那宝贵的人文价值——充满创造者的坚韧与不可思议之处，用拉斯金的话说便是“劳动的喜悦”：“蕴含低级人们所产生的劳动成果，充满不完全程度，而且处处表现出其不完全程度，从这种断片中流畅地建立起无以伦比的整体。”潘襎进而总结道：“因此，在由于全心投入的信仰而产生的哥特式审美精神，以及在不完美中所表现的美与生命的自由中，映照出新鲜的均衡美。”

   这也就是卒姆托所说的蕴含在事物之中的”功夫“：

   “当人们体会到制作者倾注在他们精心营造的物品上的心思和手艺时，他们往往说”这东西真下功夫“（a lot of work went into this）。有种观念认为我们下的功夫就是我们成果的主要部分，这一观念把我们推向了对艺术作品和建筑作品价值的终极思考。我们所付出的努力和技能真的是我们成果里固有的一部分吗？有时，当我被某件建筑作品所感动时，就像我同样被音乐、文学、绘画所感动时那样，我就会倾向于这样想。”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留意事物之中的功夫了。工业革命的辉煌之后紧接着是更为辉煌的信息技术革命。揣着一本小说走在路上的景象差不多绝迹了吧，取而代之的是处处如影随形的手机和iPad。如今，一个人在公共场所拿出手机玩游戏、玩自拍被视为是正常的，而他如果拿出一本书来读却是“装逼”——哪怕是偷偷用手机看电子书。我对这种想法至今诧异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电子产品的设计又何尝不是一门艺术，蕴藏在苹果那极致简约平滑的机身里面的，是无数个纠结的设计师脸上无数条纠结的皱纹。那些日以继夜更新迭代的软件也是一样，工程师们如同勤劳的蚂蚁一样谱写着蚂蚁一样的代码，忍受着蚁足挠心的痒痒，只是为了博得你最初点开软件时的会心一笑。

   关于物品的价值，拉斯金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有效价值的生产一直包含两种要求：首先，生产具有固有价值的东西，其次，生产使用固有价值的能力。固有价值与享受能力相契合的场合，就存在”有效价值“，亦即存在财富。”可以理解为固有价值的两种属性：必要性和充分性。必要性是价值的前提，即生产出“这个可以有”的产品；充分性是价值的目的，即制造出“这个必须有”的需求。用拉斯金的观点来看，广告是生产环节的一部分，即生产“使用固有价值的能力”，也就是刺激人们对商品的购买欲望。可见广告的确是商品价值的一部分，消费者需要为广告买单。有些人购买并不那么出名的产品以避免这笔开支——在他们看来，不需要广告的画面或者明星的脸来告诉他们什么是自己需要的价值。

   今天在商业领域充斥的所谓“人性化设计”、“人体工程学”、“个性化推送”等等各种花招层出不穷，无非就是迎合使用者的行为习惯或品味层次，说到底仍然是一百多年前的法子，百变不离其宗。只是今日情形已和往日不同：前辈们的那些时代，从消费者的知识文化水平上来说，愚昧和无知仍然普遍；从产品的品种和特性来说，新奇发明、崭新事物喷涌而出目不暇接，不断刺激着人们的求知欲和创意。再看看我们的时代，教育普及、信息爆炸、全球化这些早已模糊了大众的文化差距，撑满了消费者的胃口，可供开拓的知觉疆域似乎正趋于饱和，只好在以往的基础上换上皇帝新装，旧瓶装新酒——没关系，知觉饱和了，欲望却是无限的。从结果上看，人们普遍撑坏了之后往往集体消化不良，整个系统的味觉也变得迟钝了。而且由于过于广大的群众基础，这样的普遍性重口味实在有些积难重返。

   “谷歌艺术计划”看起来无比华丽——你可以体验梵高十亿像素的《星空》和《向日葵》“无限放大”的快感，在汪洋般的笔触间折返，可以将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珍品收藏在自己的个性“艺术馆”中，可以足不出户领略世界各地的艺术风景……表面上这预示着为所有人接近艺术领会艺术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而实际上它却从反面证明了如今人们鉴赏能力的退化以及和艺术的疏离。

   知乎上有个问题：“个性化阅读”是不是个笑话？一位回答者说个性化阅读其实是“假话”。他在文章末尾总结道：“互联网的革命已经结束，如今是收割果实的时代，是个性被共性挤压的时代。’社交‘的火爆很能说明问题。社交的需求源于人的孤独，目的是寻找共性，而非凸显个性。”

   当然我们也不必就此绝望，也有很多正面的例子。苹果就能说明很多问题。它做到的绝不仅仅是在”创造需求“方面为所有品牌树立了榜样。通过更加尖端的科技、更加复杂的工艺、更加高档的设计所武装起来的，是一种回归普罗大众的简约与平等，传达的是一种普世的平静和自由的价值观。在上述论断的末尾拉斯金用一句话总结道：”任何高贵的东西对于并不高贵的人，就不可能有财富。”看来乔布斯和拉斯金的理想不无共通之处：费尽心血做出高贵的产品，是为了将这高贵传达给每一个使用它理解它的人，从而使人类活得更加高贵。于是苹果颠覆了自古以来买卖双方的关系——不是产品讨好大众，而是产品教化大众。

   且不论我对这教化还不能完全赞同；就说那些赞同的人——跟风的土豪那么多，理解的人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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