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有位同学留言：“老师，在之前设计的过程中，设计构思会变来变去。最初的时候，A想法，做着做着，几天之后，又冒出一个想法B，此想法甚至完全颠覆之前的想法。处于一个不断怀疑推翻的过程，若干天后，B又被C取代。只要不交图，这个设计就没有做完的一天。 。。。不由想到人在确立目标追逐的过程中，往往会颠覆甚至干脆忘记自己的初衷和最初的坚持。 想到这个问题就边纠结边迷茫。”
这种感受，我想，可能困扰过困扰着所有跟设计专业（包括规划、室内、景观、建筑、平面）有关的同学。对它的认识，需要我们对于自己和教育体系进行一定的反思。
问问如今的同学都为啥选了建筑学？是因为建筑学能让你天天画画？能让你系着领带早9晚5？还是像MAD同学那样，时不时地在电视上露个脸？还是如某些家长说的：“我儿子画画画得好，数理化不好，得，去学建筑吧！”对于种种预期，读完了建筑且参加了工作的同学都会一一修正自己当年的认识。譬如，多数的时候，生活中的建筑师跟农民工差不多。不用露宿街头，可甲方不给钱、官员骂设计、老板让加班、晚上开夜车，都是经常的事。至于家长以为的“建筑学属艺术类”的认识——彷佛“艺术”是个不受分析理性约束的认识——是个天大的误解。
建筑设计靠感觉吗？当然。因为设计要传递“感情”。它要动人，感动使用者，感动设计者自己，并传递出去设计者所注入的感情。在这一点上，那些怂恿着自己孩子到建筑学去发挥感觉的家长，没算全错。建筑设计不要逻辑吗？不要推理吗？不要一步步的求证吗？这个，我不敢给您一个100％的概括，因为建筑学里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可我还是要谨慎地说：您要是希望一个数理化一塌糊涂的孩子能够在建筑学里凤凰展翅，那也真就小瞧了这个行当对于理性思维的要求。对，建筑学也要分析理性。
从中学的平面几何那里，同学们可能就知道了什么叫做“分析理性”。你要证明同一平面上的两条线是平行线，你总得找出第三条线跟二者的夹角是相等的；为了证明那些夹角是相等的，你总得回到该题的已知条件上去，看看在那里，有没有什么提示，能够揭示这两个夹角的属性。这种思维模式比较线性，等你把题做完了，基本上可以从已知条件开始，完成走向答案的一步步的逻辑推理过程。跟侦探破案一般。“分析理性”是要在逻辑上找出一环套一环的递进的因果关系。
建筑设计当然不是平面几何求证，差别就在于：1。实际项目中，所谓“已知条件”根本不会像中学课本那样，是老师给你的。在建筑设计中所谓“已知条件”，就是甲方的财力物力，基地的物质条件社会条件，使用者的潜在需求和市场，甲方大约确定下来的任务书。。。。。。你说，这些“条件”里，哪一项是板上钉钉的“已知条件”。哪个建筑不超资？那个建筑不是设计设计着，就改了条件和方案？2。实际的项目中，也没有所谓的“固定结果”。平面几何给出的要求是“两条线真地平行”，但是，设计的目标和结果，在设计初期，总是模模糊糊的虚拟存在。有时甲方会说，像XX建筑，另外一些时候，会说些形容词：大气！体现我们上海的新面貌。这样的“结果”肯定不是平面几何式的“结果”。
然而，设计的过程仍然存在着类似几何求证的一步步深化。设计的深化在这里同样意味着怎样将一种的目的或是目标，通过设计的方案更好地体现出来。前几天在abbs上看了一个解困房的住宅平面。你上来就会问，咦，为什么进入厨房的路径要从洗手间里穿越？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在常规情况下，大小便的家人肯定不愿意是公开的。而厨房又是一个频繁进人的地方，为什么硬要这种无聊的穿越？假如，假如不穿越的话，该怎么办呢？嗯，比如，把洗手间里大小便的地方用墙门封起来，让洗脸池暴露出来，这样，算是解决了这一问题。解决得好不好呢？对，你也可以把厨房另开一道门，如果空间不够，可以把入口改成横拉门。。。。。。
我说的这一过程就是设计深化时的心理活动。学过设计的同学都会体会到，当我们沉浸在自己的设计时，我们都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听到好多个反反复复的声音。相当于把自己分身成了好几个角色。我们时而把自己想象成为那家未来的可能住户，时而把自己想象成为老师，时而想象成为别的同学或是建筑大师。我们会自己质疑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穿越？老师会怎么看？如果小王来做他会怎么设计？如果安藤呢？在这一系列的内心论辨中，我们完成的，也正是一场空前激烈的辩论会。所以，有些建筑师，像密斯，在思考设计时，非常沉默。因为他们的内心里正在有好几个小人在那里打架。
把建筑设计完全交给“感觉”，那样的误解等于把最终的决断权，交给了迷信，没有窥视到密斯内心深处的那场思考战争。在密斯沉默的那2个小时里，大师会想到天南海北的好多事情。比如，希腊人是怎么做的，优秀先例在这个问题上展示了怎样的不同，这块场地和建筑到底要实现怎样的目标，要抵达这一目标的基本点是什么，技术上又该怎样解决？。。。。。。。您会问，密斯有想那么多吗？起码，从密斯的传记和密斯的实体建筑身上，尤其是在一稿二稿三稿的修改过程中，我们会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密斯设计的一个个理由。像他把巴塞罗那德国馆，这么一个不对称的建筑刻意插到基地轴线上，像他为了表达建筑的失重，刻意把柱子后退，屋檐伸出，为了体现不同的光感，动用了水池、各种色彩的玻璃，我们是可以从“设计的效果”和“具体手段”之间，建立起一定的因果关系的：为了B，所以要A。
传统的中国教育不太愿意给学生解释“为了B，所以要A”。中国人比较喜欢把“艺术”学习当成一种“黑箱”去体验。你要学习唱京戏，先甭问那么多为什么。踢腿下腰，然后跟着师傅无数边地重复《四郎探母》。它是趁着孩子们身体柔软、可塑性强、模仿力强、羞愧感差的时候，先把传统的套路灌输到儿童的身体里去。至于“逻辑”——也就是“为什么”的问题——等你长大了，我再跟你一点点地掰扯。这套体系有着一定的好处，由简入繁、强调体验先于理论、注重身体实践、反对形而上学，都是中国艺术教育的优点。危险也在这里。很可能会把小孩子一点点的艺术乐趣，早早地抹煞掉了。成了角的孩子，越来越少；剩下的都是半途而废的艺术漏。
老外的教育体系，总体来说，比较注重“为了B，所以要A”的推理。在建筑的本科教育中，西方的教育体系始终坚持每个presentation都是公平的presentation。不止是好学生去讲，而是人人讲，大家批。这就有了一个互动的过程，和理性协商的过程。
我们看到，在“为了B，所以要A”这一陈述中，无论是决定“B”，还是决定“A”，都是极端困难和复杂的。比如，密斯为了让“建筑屋顶轻灵”（B），所以，让“柱子后退”“让水池泛光”。。。。（A）。这两个话题上都会存在着挑战。对于B的确定，其实是价值确定。当我们说，建筑要轻起来，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而是一种“文化的历史的价值判断”——在古代，建筑的目的并不是要“轻”起来，而是如何地坚如磐石。这就说明建筑从歌颂“重”到歌颂“轻”，不是一个简单的美感变化，而是一个社会某些价值观念上的变化。那么，“柱子后退”“让水池泛光”。。。。。它们虽然也指向了价值观念的变化，主要涉及到的还是建筑师个体的创造性、经验、阅历、想象力。比如，我们一般想到要让屋顶轻起来，就是把屋顶给弄成气球，因为气球是我们能够想到最轻的形象。或者，我们一想到轻，就想到弧面，因为我们总在想象跟气体吹动使得物体挣脱重力的场景，或是鸟的翅膀、飞翔的蒲公英。可密斯给出的回答是一个平屋顶。他的秘密在于把檐口做成了刀锋，把屋顶，做成了看似可以滑移的板子，加上下面的墙居然是一道玻璃。这样，屋顶的轻，不是被空气吹起来的，而像魔术里被悬浮在空中似的。这种A的手法提供，展示了建筑师对技术的熟悉、对材料的把握、对造型语言的了解，以及对潮流的理解。密斯这些人同时引领了现代建筑的B与A。
让我们回到开篇时那位同学的留言：“老师，在之前设计的过程中，设计构思会变来变去。最初的时候，A想法，做着做着，几天之后，又冒出一个想法B，此想法甚至完全颠覆之前的想法。处于一个不断怀疑推翻的过程，若干天后，B又被C取代。只要不交图，这个设计就没有做完的一天。 。。。不由想到人在确立目标追逐的过程中，往往会颠覆甚至干脆忘记自己的初衷和最初的坚持。 想到这个问题就边纠结边迷茫。”
我猜，同学之所以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又难以捍卫它们，可能是存在着对“目标”设定的迷茫，或者说同学较少关注建筑中的“价值判断”，并缺乏如何捍卫价值判断的经验。
怎么办呢？建筑里的价值判断，不是单靠建筑教育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建筑要“轻”，为什么建筑不要“重”？为什么要保护老城，为什么可以不保护老城？对于类似问题的回答，你可不要指望建筑学能够真正完成这一任务。进而言之，广大同学在个体生命中的迷茫，诸如生命找不到北，你也很难指望建筑就能够帮助你找到北（当然，有些人通过建筑，真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个北）。一般而言，你个人的生命问题，个人的优点和缺点，都会被带进建筑设计的，你不能指望一个对于社会事实难以驾驭的人，能够顺利地掌握建筑领域里的价值判断。对于这样的同学，应该在大学里，快快地把社会实践这么一堂人生大课补上去。你千万不要指望，我博士毕业了，我就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建筑”了。这个价值判断的功夫，基本不在建筑学内。
有时会有另外一种情形，那就是我们常说的眼高手低。我教过一位文学系毕业的诗人（加拿大人）。他来读我们的硕士。我们都非常崇拜他，因为他的诗写得又抒情又深刻。对建筑的理解，同样精彩。每次设计的立意和对基地的解读，几乎全班最优秀。然而，他已经年过30，从未动过画笔。每一次开始作画时，你能看到他急得跟狗熊似的，画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解释出来的东西却如此奇异。等到设计时，这么一个思想自由的天才脑急手不急。别人都交图了，他还在画草图。在他过去30年的训练中，他太少“身体性训练”，比如舞蹈，比如雕塑，比如绘画，比如戏剧。身体性训练的一个好处就是我们常说的“美感”训练。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有。孩子多数可以在想到的目标和手的动作之间逐步获得一种协调。然而，如果你老是训练大脑，却不训练手。等你30岁，再想做身体性训练，往往是理性不错，体感已经荒芜。这也是为什么同样在一个班级里，某些学生“形式感”更好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的身体性练习始终没有荒废。（那些所谓形式感差的同学，因此，动手去画，去做模型，去做雕塑，都是提高你直觉判断敏感程度的优秀手段。干说不练，你的形式感不仅不会好，而且会越来越差）。
在上一则日记中，我提到了希腊古代哲人对于“知识”的认识。不管苏格拉底是否认同，我们还是会看到，你有再好的天赋，后天就一奴隶，你也不会成为数学家的。这的确需要在教与学中，把学生的潜能挖掘出来，同时赋予学生相当的身体性技能——技术，方案，案例，比较，过程，剖析。然而，我们又必须看到，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不会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建筑设计的。当年Robin Evans从AA毕业，工作了几年，就说自己不适合建筑设计了。这不是说，他没有建筑的天分或是没有价值判断甚至理性分析的能力，而是他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优秀的形式感和为此要做出改进的兴趣。这倒没什么。世上少了一个平庸的Evans的设计师，却出现了一位优秀的Evans的建筑史学家。生活在关上这道门时，打开了另外一道门。或许，更加美丽。
我希望这则日记，能够提醒正在学习建筑学大本的学生：你们要通过这4年5年的学习，全面发展自己的能力。不仅要懂得一堆实现概念的设计手法，还要学着做深刻的价值判断，以及跟社会谈判的技能。还有，就是不要荒废了磨炼你的身体感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样的建筑仍然不是你所期待、你所喜欢的建筑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在建筑之外还有一片宽阔的土地，没准，您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开发商。祝你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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